一个人和640万条虫的战争
62岁的茶农董祖祥拒绝跟随时代主流,不使用化学药品来应对自然加诸于农耕的危险,比如疾病,比如虫害。
他选择了更加坎坷的道路:在劳动力流失严重的农村集聚、发动大量人力,用不伤害自然的方式抵抗自然;同时把这样的产出交给更严苛的进出口检测系统,接受监管,出口地包括欧盟、日本和美国。这条道路,已经坚持17年。
少数派道路的艰难,在于既不能借力农药带来的廉价和高效,亦不能享受国内宽松标准给予的余地和侥幸。
2012年,绿色和平组织发布调查报告:在对中国9个知名茶叶品牌的18钟茶叶进行的抽样调查中,所有产品都含有三种农药的残留物,其中最严重的达到了17种,12个样本上含有禁用农药。农药残留是中国茶叶的普遍现状。
坚持无农药的董祖祥像个“反叛者”。那么,他如何保持力量,逆流而上?
在云南普洱市南屏镇整碗村,留守村庄的农民主要以种茶为生。董祖祥在村里有2500亩茶园,被称为“董寨”,都是单株大叶种。分行别列,参差地种在山坡之上。
但山坡不是纯粹的绿色,而是彩色的。我头一次走进这片茶园,就察觉到这种奇特。在过去三年实地探访的??座茶园的经验里,这片茶园是独一无二的。
漫山之间,密密麻麻点缀着黄蓝绿三色的长方形塑料板。塑料板大概两只手掌大小,夹在劈开一半的竹枝里,高出树梢约50公分。竹枝插在土地上,像和树一同生长。
这是一种叫粘虫板的生物防治害虫工具。它依靠昆虫的趋光性,吸引并粘取不同种类的虫子。在整碗村,粘虫板主要针对的敌人是小绿叶蝉和蓟马。小绿叶蝉和蓟马都是刺吸式口器昆虫,靠吸食叶片里的汁水为生。小绿叶蝉咬过的叶片是一款乌龙茶的原料,乌龙茶名字美丽,叫“东方美人”。但在云南,这种小虫子却是大叶种茶树的破坏者。
粘虫板不稀奇,它是一种常见的生物防治害虫手段。整碗村的特别在于,2500百亩茶园全部由粘虫板覆盖,一共有10万块,平均每亩40块。
如此大面积地使用粘虫板,需要一笔可观的成本。带有性引诱剂的粘虫板平均每张两块钱,十万块的材料成本就是20万。以及,它还意味着巨大的人力付出。
每年4月,小绿叶蝉和蓟马的入侵高峰来临之前的,10万块粘虫板必须全部插到土地里。茶园的具体负责人小熊告诉我,采茶工人每插一块至少要五个步骤:把事先准备的竹条从中劈开一半;插进茶树丛中间的土壤;把粘虫板卡进劈开的竹子中间,高出树丛上端约50厘米;用尼龙绳或铁丝把板固定在竹子上;撕开粘虫板上的蜡纸。
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,洒在成片成片的茶树上,被关照的每一片叶子都染上金色,露水消散。小绿叶蝉和蓟马出动了。但它们被粘虫板明亮的颜色和板上附着的性引诱吸引,冲向它们的死亡。
粘虫板的有效期只有两个多月。八月雨季一来,雨水会毁坏板子的粘性。像电影倒带,茶工要用重复的动作将粘虫板回收。
董祖祥像古时诸侯,一手建立的严密虫害防治体系是“疆域”的守护者,抵御外来侵袭。
粘虫板不是全部。飞虫猖獗的夏天和秋天,每天清晨和黄昏,带着草帽的茶工一手拿着树枝一手拿着电蚊拍。
他们用树枝掠扫过茶树的表层,惊扰停驻在叶底和叶梗上的飞虫,手里的电蚊拍立马跟上,用电击击落这些小虫子。
电蚊拍杀虫是董寨的独创方式。我问了好些人,但没人能回忆起这个法子的由来。大家只依稀记得,灵感最初是董祖祥和村民们蹲在一起,边抽水烟边讨论出来的。
除了10万块粘虫板、1500只电蚊拍,茶园里还有125台诱虫灯。
董寨里的诱虫灯是明黄色的,像矮胖版的路灯,矗立在茶树间。一到夜晚,诱虫灯发出不同波段的光线,伏击游荡在茶园里的飞蛾、瓢虫和金龟子。不同种类的昆虫对不同波段光谱的敏感性是不同的,比如绿光对金龟子有较强的诱集力。
虫害防治体系得以建立并保持有效的秘密,是大量可供支配的人力,这得益于董祖祥茶园留住人的能力。在农村日益空心化、劳动力流失的时代,这种能力是惊人的。
董祖祥几乎改变了整个村子的面貌。他在茶园边盖房子、修路,相当于在整碗村里又建起了一座小村庄。住在这里的茶工都是董亲自到深山里请来的。
茶园生活清苦,董祖祥就去到比整碗村更偏远、更闭塞的山区和村寨里,动员那里贫穷的村民搬到整碗村来工作。只有这些从深山里来的人才愿意留在董寨,负责茶园日常管理、茶叶采摘等。
生长于农村的董祖祥懂得这里的乡情和处事规则。“农民其实需求很简单,希望得到你的尊重,特别是比他地位高的人,希望你倾听他。”董寨的职业经理人李松松说,“怎么和农民打交道,我完全听董事长的。他了解农民,农民也都听听他的。因为他们跟着董事长,这些年生活发生很大变化,以前家里能发光的只有手电筒,现在有的家里孩子结婚,都买得起车了。”
自然并没有偏爱这防护周密的茶园。它显得公平亦残酷。一连三年,董寨都遭受了严重的虫灾。灾难在茶园里激发了运动式的捉虫反击运动。
一切始于三年前。那年云南大旱,啃食茶树叶片和叶梗的茶谷蛾泛滥。虫害严重。茶谷蛾在董的茶园里尤其猖獗,因为这里没有会杀死虫子的农药。
茶谷蛾是鳞翅目股蛾科昆虫,靠咬食茶树叶片和叶梗为生。黑黄色的幼虫吐丝将两叶叠结成纺锤形,匿居苞内咬食叶片,老熟后在虫苞内化蛹。
灾难在二月的末尾显露迹象。因虫咬而枝条变萎变黄的茶树越来越多,近看茶树的叶子两片两片地卷缩在一起,放眼望去,茶园像被火焰烧灼过一样。
“连人走的地方都是虫。”李松松每天上山巡视虫情,就看见吃完一棵茶树树叶的虫子们像排队一样,爬过土壤,爬到另一棵还有叶子的茶树上。
茶工停下全部工作,上山捉虫。他们的办法是在胸前挂着个矿泉水瓶子,装点水。一棵一棵树检查,把卷缩在一起的两片叶子撕开,把里面的虫子捉出来,放到瓶子里。这样进行了两天,虫情毫无减缓迹象。
董祖祥的家人和董寨的茶工都觉得心慌。“这样捉虫,哪里是个头呢?”李松松说他当时有一种“打药都打不完”的恐惧感。
3月10日夜,董祖祥召集大伙儿,意在稳定军心。这场开到凌晨3点的会设在董祖祥家对面的一楼办公室里。11个人围在那张圆木剖开、五米长宽的茶案周围,商量对策。茶园的一位管护说,“要不打一点苦参碱吧,反正欧盟不测这个。这么捉下去,茶树都要死光了。”
苦参碱从豆科植物苦参中提取而成,是一种生物碱,自然可降解。它不在我们国家、美国和欧盟的检测名单上,但是日本对苦参碱有检测要求。
“那些个欧盟有机检测的人坏得很,今天这些不能用,明天那些不能用。万一有天苦参碱也不能用了呢?我干脆什么也不用。”董祖祥说。
“打到地里的东西是拿不出来的。”
这是董寨茶叶通过国外有机认证的第十二年。2500亩茶园生产的茶叶,九成以上卖到欧洲、美国和日本。其中,欧盟的检测标准最严格,而且检测项从不对外公开,以防茶农和茶商有针对性地作假。
“不用怕。我再拿50万出来,也要把它捉完。肯定不打药。”董祖祥安慰大家。
是夜,董寨决定调整捉虫的策略,从各自作战变成集中攻破山头。同时推广两家捉虫高手的捕捉方法。
这个方法是李松松巡视时发现的。一天下来,普通人家一般捉1500只左右,但有两家日捉3000只以上,成绩特别突出。
这两家想的办法是,男人上山,将枯黄卷缩的树叶捋下来,用编织袋装回家。女人和小孩们就在家门口,把叶子里的虫子剥出来,扔进装了水的脸盆里。
这种方法被推广出去,再加上管理的加强,虫情逐渐得到了控制。
从3月2日到28日,董祖祥发动了一场对抗茶谷蛾的战争。只有26天,这场战争共俘获640万零1519条敌人。
好像还处在冷兵器时代,这场战争没有任何化学武器,全靠人力。茶园的茶工、董祖祥全家、还有在外雇来的学生,统共600多人,老少男女一起上阵,用手捉虫。
捉虫的场面壮观。三月蓝天下的茶园,隐约可以听到虫咬树叶的沙沙声,咬噬严重的茶树像被灼烧过一样萎了下去。在这声响的催促中,600多人同时劳作,用手撸掉枝条上那些有枯黄痕迹的树叶。
从3月2日到28日,一共捉了640万零1519条虫子,平均每天捉虫246212条。按一条5分的人工费,捉虫一共花费了32万。
至今,人工捉虫是每年3月、9月和其它虫子明显多起来时候董寨的固定举措。
李松松评价这件事用了“了不起”三个字。他钦佩董祖祥的这种坚持。长期经受理性企业管理熏陶的他,觉得这种罔顾收支平衡的举动是违反自保本性的。
“这不像一门生意,而像一次赌注。”李松松说。
无农药种植和国际有机认证是董祖祥的终极坚持。十七年的努力、董寨今天的名誉、他个人在当地的声誉,都建之于上。
“我们是不可以回头的。”董祖祥说。他为此可以不计成本,也要保持这条路行进下去。
除了每年在捉虫上花费30万到40万,肥料是更大的支出。化肥无疑是禁止使用的。为了规避重金属残留的风险,大型养殖场里禽类的粪便也不可以使用。最可靠的肥料来源是羊粪。云南的山羊是自然放养,在山上奔跑。
董寨使用的有机肥,是董祖祥找工厂单独加工的。主要成分是羊粪40%、腐殖土20%、绿肥25%、油枯10%、糖泥5%。这是一个经验配比成分。今年中国农业大学的专家帮助董寨优化了肥料的比例。
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,还需要经历两个月左右的渥堆发酵,才变成可用的肥料。
腐殖土和绿肥(即新鲜枝叶、青草、豆科植物等)是茶工一年两次去森林里挖来的。油枯(桐籽榨油后剩下的渣)和糖泥(糖厂产出的胶状物)是向加工厂收购的。
羊粪需要去山上牧羊的人那里收。董祖祥专门成立了31人的“山羊粪收购经纪人”团队。这些团队开着拖拉机,开到山上无路可走的地方,等着牧羊的赶着牛车把羊粪送来。董寨再从经纪人手里把羊粪收回来。经纪人赚取其中的差价。
平均而言,一亩地每年施肥两次,总共需要1.5吨左右的肥料。每吨肥料合计3400元左右,一亩地一年在肥料上的化肥约5000元。这个数字再乘以2500,就是祖祥在肥料上的支出。
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麻烦又昂贵的种茶方式?
二十年前,董祖祥开了家林场,借此攒了第一桶金,大概7000万。但国家政策收紧,这门生意做不下去,得寻找新的出路和生计。
第一年试着养猪,亏了百来万。倒不是他养得不好,而是猪价市场飘忽不定,好容易把猪仔养大,价钱又跌下去了。
董迅速调整方向,第二年改种茶叶,不打农药不施化肥。那时候,他还不知道这叫有机。头三年连茶树苗都养不活,他却坚持要继续种。
他给家人说,“还是要卖从地里长出来的东西,‘耐钱’。”(“耐钱”是当地土话,保值的意思)开林场时认识的香港商人给他建议,你是云南人,不如种茶,“而且要种那种没有农药和化肥的茶叶”。最初的最初,董寨只有20亩,就在董祖祥屋子背后。
李松松剖析这个建议被采纳的逻辑。董祖祥在开林场的那些年,认识了一批见过世面的、做名贵林木生意的商人。做木材生意的人,都晓得一棵红木或者酸枝木抵过一百棵普通木头。“他们都懂得判断品质的价值。”早年的经商和交友经历,让董的视野比普通农民更加开阔,他看准了这种没有农药和化肥的茶叶更有价值,契合茶叶市场的未来。
在地上种东西,也是董祖祥和在林场干活的那些兄弟的本行。“他们骨子里还是农民,对跟土地相关的生意有天然的亲近感,不会产生畏惧。”
这个选择的理性成分还体现在,董祖祥在种茶前,专门到省里请了专家来,察看整碗村的土地、气候是否适合茶树的生长。
董祖祥认定的事情很少改变。固执,甚至有点轴,是我采访的所有人对他的评价。
董祖祥成为乡土乡亲第九位农作艺术家,跟他“有点轴”的性情是有联系的。从2012年开始,乡土乡亲启动“100位农作艺术家”计划,在全国范围内寻找100位尊重土地、有初心有坚守的茶农。坚守的意思是,尊重茶叶本性,纯手工采摘,最大限度保留传统工艺,杜绝任何农药残留,包括杀虫剂、杀菌剂、除草剂和重金属等。
时代变迁,农业随浪潮的发展太快,这个领域从来不缺聪明人。